车在马路穿梭，正值下班时间，我逆着凝固的河流，与世俗背道而驰。车窗外的摩天大楼一栋接着一栋后退着奔跑，慢慢地变矮变旧，大片大片的灯景变得零散，像高居于天空的星星，落到了地面，落进了乡野人家的窗。
我下了车，没有车鸣，没有手机铃响，没有红绿灯滴滴答答地催促，空气里有青草混杂泥土的味道，还有不太清楚是什么植物燃烧的气味。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感到滑稽和错愕。看着这格格不入的迎宾婚纱照，那张熟悉的脸告诉我，我没有走错地方，或是记错时间。
好吧，这的确是她的风格。
我与她是在一次饭局认识的。姗姗踏入饭店，我只略略将眼睛在餐桌上飘了一圈，就落在了她身上。我想，谁都不可能忽略她。她穿着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裙子，脑袋微微倾着，黑色的眼线顺着狭长的眼伸长了去，头发凌乱地撒在肩上，正在和另一个人争论什么。那男人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抬高音量说：“你不能一辈子这么理想！”“嗤，”她将嘴角轻轻地扯了一下，眼神抬起，仿佛在往外射着清亮的刀片，“凭什么？”
她是一名摄影工作者，平日里拍一些村镇人民的日常生活，也给人拍写真照，工作不受什么拘束。偶有一次我们见面，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久。她说她从没有在挣钱，因为挣不到什么钱，拍那些人文的、生活的东西不比拍时尚杂志、商品广告容易，却挣得没那个十分之一多。我问她为什么不拍商业的东西，她说那个虽然来钱快，但是太冰冷，像工厂生产，不像艺术，她不乐意拍那些冰冷的、长在橱窗里没有温度的东西。她说：“我不乐意将就，哪怕白天拍十二个小时，晚上筛十二个小时，挣一个月只够糊口的千把块，我穿不起时装，拎不起名贵包包，没有人知道我，可是我自由，我快活。他们都让我去找个稳定的工作拍拍商业的东西，可我不要，我的一生可以不要很多的钱，但是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草场的栅栏门被风狠狠地关上，啪的一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嚯，这郊外的风真大。
草场上空旷的天空飘扬着嘈杂的人声，我看着这群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听着那些听得清、听不清的话，觉得可笑，不知是为大家西装笔挺的在这没修剪过的草场，还是因为这除了地上的那条长长的红毯子以外，没有半点像婚礼的“荒野”。我走进人群接受立体环绕人声，却在四周谈论、祝福的话语中听到了“冷箭”。
“你看吧，她天天就搞这些名堂，不做个正经事，好好的婚礼，人生就一次的事情，她搞成这样。”“可不呢，老早和她说了，做人要务实，她平时不也天天拿个相机四处跑，也不见挣多少钱。”“你别说啊，怎么没看到男方家人啊，刚刚婚纱照是不是也没有他啊，怎么搞的，什么情况嘛这是。”
我正后知后觉的诧异这被我遗忘的不寻常，一阵音乐响起，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红毯上。
“只有一个人。”“新郎呢？”人群好像突然烧沸的水，哗啦哗啦的跳着。
她就这样一个人向我们走近，从容而郑重地迈出每一步，缓慢却有力，好像有些什么东西把人的嘴捂上了，大家静了下来，好像在等待法官宣读审判。她就这样走上草场中央支起的那个简陋的舞台，拿起麦克风站定。
“欢迎大家来到我的婚礼，是的，我一个人的。”
人群爆发的议论就好像证据确凿的杀人犯被当庭宣告无罪释放。她就这样看着吵闹的人，就那样挂着戏谑的笑，听他们对自己进行批判，看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场，带着仿佛被欺骗的愤怒向她投来审判的目光，却又鄙夷似的匆匆移开。
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我们平时相聚的几个人，陪着她看婚礼后的烟花。看那细小的光点从地上窜起，拉出长长的一道弧线，炸开绚烂的花，最后慢慢黯淡，朝四下散去，露出天空中的点点星光。
“真美啊。”我不禁感叹。
“是啊，真美啊，可惜太短了点，”她说。
三个月后，我冷不丁听到了她的死讯。“说是婚礼时她自己就知道了，癌症晚期，没什么好治的，你都不知道，我被叫去她葬礼的时候，XXX在那里和别人说她多特立独行，多有才华，好像当时唾弃她不争气不赚钱的不是他似的，看着都恶心……”
我没再说话，恍然间，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穿着那条黑裙子，脸上挂着那熟悉的戏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