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上人很多，挤得满满当当的，附近几个村手脚齐全、想外出打工的爷们儿全来了。人不断往里挤，当时还只是小王的少年缩在边角，手心出了满满的汗，左手紧紧地攥住了侧边的栏杆。
车缓缓开动，很快上了公路。车上很热闹，坐着的都是熟人，彼此拉着嗓门扯白。小王不想说话，他左耳朵是人的叫喊，右耳朵是车的轰鸣，脑子里嗡嗡作响。燃烧的汽油、男人的汗液与口气混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猪屎味一阵阵刺激着小王的鼻子，早上出门前娘做的菜饼和蛋汤已经齐齐涌到了喉咙眼，只消一张嘴就能吐得干干净净。
少年闭上眼睛，死死地抿着嘴，将早上吃的难得的好东西压进胃里。山路不好走，地面上凸起大小不一的石块，颠簸的时候可以将全车人都荡起来，再狠狠摔回去。小王只觉得屁股发麻，尾椎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不知过了几个钟头，车终于停下了。有人打开了后门，说车要加油，让大家下来舒展一下，顺道放放水。
小王手脚并用地下了车，脚刚沾到地面就没忍住弯腰哇哇吐了。一个叔伯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背，“顺子，没事吧？”少年又呕了几声，只吐出几口酸水。他直起身子摆摆手，“叔，我没事儿，就是车太颠了味又大。”男人摇摇头，“没办法，这本来就是运猪的大车嘛。咱人太多了，正好赶上老二去别处运猪，就把我们捎上，还省了路费。”
小王没吭声，他晓得这个事情，可没想到外出打工竟然这么难，只是路上就让他吃尽苦头。谢绝了叔伯递来的干饼子，少年喝了几口水，怔怔地看着路边干枯的稻子和肆意生长的野草。
他们都是靠双手讨生活和挣未来的人，没时间伤春悲秋。
大车一摇又一摆，从农村摇到了城市，也将小王摆成了老王。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城市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渗透过老王的汗水，他没读过什么书，于是一心一意地卖力气。清洁搭建，装车卸货，搬钢筋运水泥，换来一张张皱巴巴却又分量十足的红票子。
老王也没什么爱好，烟酒通通不沾，醒了闷声做事，回去倒下就鼾声如雷。二十几年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为娘建了新房、一家子不用缩在破毛坯；将两个姊妹送出了嫁，男人都是踏实能干、肯过日子的；还为自己挣了个小家，女人是别人介绍的，在一家小店做洗碗工。
自从离了过去的家，日子便过得飞快。仿佛电影中的画面，短短几个镜头便是他一闪而过的大半生。女儿出生没多久，夫妻两个便合计开家水果店，拿出全部积蓄盘了小小的店面。虽说挣的钱不如以前多，但胜在稳定。只是离家越久，老王心中酸涩的情绪便越积越深，后来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想家。
这日，天渐渐暗了，路上只剩三三两两的人仍在晃荡。老王看着摊上满满当当的水果，决定再待一会儿，说不定能多卖些出去。
远处的小区灯火通明，那是一格格的家。左右无人买水果，老王望着一户人家的窗口出了神。
楼梯，温暖的灯光，炒菜与米饭升腾的热气，孩童的欢笑合着电话那头的回应，电视机嘈杂的声响成为一切的背景音，吵闹又温馨。
他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回家去，回到娘的身边。多年前离家时饼与蛋汤什么味儿早就忘了，但酸水的滋味今天还能让他满嘴发苦，老王想这就是离家的味道。
这种记忆里的苦与心中的酸涩促使老王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许久未打的座机电话，刚嘟两声就接通了，交谈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转，飘散。
“喂，娘，最近身体还好吧，家里都还好吧？”
“嗯，我们都挺好的，妙妙现在上初二了，最近努力搞学习勒，想考个好高中。”
“……嗯，嗯，娘，今年过年我们就回去，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