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上午，我紧紧攥着这张纸条，在张公岭的科目三候考大厅正襟危坐，浑身战栗，冷汗直冒。崭新的纸条，才到手十来分钟，就已经被摩擦、挤压得变形。这已是我第三次在这候考了，刻意选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以防有“社牛”来询问一番，实在难于应付。“三战”实际上是有些尴尬的。第一次，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第二次，略存底气；第三次，或许更有经验，但也意味着，再失败机会便所剩无几，合计上千块的补考费也将付诸东流。我盯着那开开合合的铁门，仿佛那扇门后是烟熏火燎的刑场。
“0715号，坐到前排来！”门后的蓝领女警官探出头来，声音冷酷而尖锐。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轮到我了。
我艰难地从角落里拔出身体。过道两边的人们齐刷刷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我，不知是侥幸还是同情。从后至前，虽仅有几排座椅，我却像跨越整座银盆岭大桥一般胶着。
前排坐着的是同车的考生，四个人都坐得笔直，好比四尊石雕。
“哥们儿，你也第一次考吧？”左边的黑衣男子低侧着脑袋，手掩着嘴，小声向我搭讪——墨菲定律说来就来！
“没、没有，已经第三次了。”我努力收拾好情绪，缓和语气，艰难地启齿，声音竟有些颤抖。
随后，他竟没再作声了。我这句如实的回答换来了一段缄默。或许，他内心在嘲笑我，笨手笨脚的还来考C1，毕竟张公岭可是全长沙最好考的考场。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在忧虑，害怕也像我一样要交“巨额”补考费。
“那——加油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讲出了那句万能说辞。
“看运气吧。”我所剩不多的自信已经在刚刚那段沉默中游离走了，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我的手背在背后，不断做着收放运动，连口才课老师教的招式都被使了上来。
前两次，我自认为很大程度上是运气不大好，不是车多被抢道，就是道边在修路。到了路口，那冗长的队伍，五颜六色的社会车辆完全不把这些“黄牌小白车”放在眼里，在后边喇叭震天，恨不得起飞。记得我教练说过，要是路上没一辆车，那你就百分之一万能过。谁又不渴望这份百分之一万的安全感呢。
考官漫不经心，仅动用一根食指向我比划，示意我开始考试。
绕车一周后，我再次登上熟悉的驾驶座。还是老样子，低矮的坐凳，松垮的离合，破烂的安全带，还有那仄歪的后视镜，绝了！我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谨慎地完成各项准备操作，随着离合完全松开，转向灯回正，洁白的考试车以“龟速”出发了。
强烈的太阳光照在路面，马路变得雪白一片，那些横七竖八的路牌也反射着强光，直逼挡风玻璃，连考官都把头偏向一边。我竭力直视着前方，眼角渗出泪水。尽管看不清标线，我也熟练地开着。在午夜的梦境里，我已然把这条线路重复多遍，从龟山路到高家坡路，我孤身一人操练着这台轰鸣的机器，像骑着一匹白马在荒原奔驰，演绎着每个细微的动作，嘴里还不忘念念叨叨：“掉头切记打转向灯，公交站牌要踩刹车，行驶速度不得超过五十……”不远处，我依稀看到了张公菩萨端坐在山岭之间，注视着我，这个屡败屡战的孩子，祝我早日取得“张公岭大捷”。
“请保持正常速度行驶！”考官的话像飞刀一样扎来。我吓得赶紧踩油门，后排的仁兄差点飞到前面来。考官叹了口粗气，手扶着头，身子立马又侧到一边去了。我继续，艰难地挂挡、扭方向盘。
“前方请靠边停车！”语音播报催促着我赶快收尾，这意味着前面所有项目都顺利完成，简直难以置信。前两次，我都没挺到靠边停车就被宣判考试结束。我屏住呼吸，拨动转向灯，待三秒过后，开始微转方向盘。“螺丝对线，螺丝对线！”教练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我伸长脖子，屁股已将近离开座椅，线对准了！待离合与刹车一踩到底之时，车还算稳当地停在了路边，车身离边线也不偏不倚地保持在三十厘米。为时两月的“夏练三伏”，我从刚开始那个因双腿颤抖而经常熄火的毛孩练成了“老司机”。拉上手刹，解去安全带，车门开合间，梦寐以求的那句话终于传至我耳畔：“考试结束，成绩合格，请回中心打印成绩单。”
在远离张公岭的地铁里，我瘫坐在灰白的座椅上，头向后贴着靠背，四肢舒展成“大”字，彻夜失眠的疲倦感让我合上了双眼。此时，我手里攥着的再也不是那张冰冷的纸条，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滚烫的驾驶证，那迷人的黑色在昏沉的车厢里闪闪发光。
至此便要从张公岭出发，开着车去到更远的地方转悠了，这个“起点”在地图上虽只有小小一隅，但必然终生难忘。从副驾驶百般辗转到主驾驶座，远处的世界仿佛在召唤着我——放掉手刹，轻踩油门，待发动机传出欢快的轰鸣声，咱们这就出发！
